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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线夜归人

童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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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: 2004-07-05

西北旱塬今冬无雪。去年冬天倒是零零星星地撒过几次雪沫，稍稍还有点冬的意思。那是一个家家蒸笼里都飘出浓浓年味的正月某日的一个下午，晴朗的天空中，稀稀拉拉地荡悠着几片薄薄的雪花，地皮呵着热气，雪花刚一碰到它就融化了。侄子鑫鑫闹着要我带他去放风筝，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小城外的南山上。不远处安葬着已离开我十年的父亲。十六岁他投笔从戎西进新疆，一生都在不停地迁徙、跋涉，如今他静静地躺在这半山腰上的坟中，却更象是一次行进途中的小憩。
如今那坟仍以攀登的状态在山腰上挺立。
风筝飞了起来，随着鑫鑫小手中握的线绳不停地抖动，节令尚早，恐怕这是此地升起的第一只风筝吧？线绳飞快地往天上蹿着，鑫鑫说：“我的手捋疼了！”我急忙把绳子接了过来。风筝已在极高极远处，那里仿佛是通往某个神秘世界的洞口，风筝好象被一只漩涡似的大口狠命地往里吸着，虽然看起来那个位置空无一物。
线放到头了。风筝就象落进了一种粘滞液体的飞虫，随着那深不可测的背景雍容地轻轻晃动着，这时就有一个对等的力量在风筝的背后和人较着劲，一放手它马上就会被拽走；如果多用一点劲，风筝就如同被压进水里的一个皮球，拼命挣扎着要露出水面去。线绳似乎松弛了，在空中划着一道长长的弧线，我使劲拉了一下，试图让它绷直，谁知弧线一点也没有变化，风筝却象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，突然打了个趔趄。
鑫鑫接过了线绳，他又开始玩花样了，一会向前跑去，风筝就倒退着降低了高度，一会又左右摇摆绳子，风筝也做着对等的回应。这阵子他又开始收线了，风筝越来越大越来越近，突然，一阵乱风袭来，风筝象一架被击落的飞机一样栽了下来，鑫鑫没能收住绳子，风筝落到了崖下。
想想它刚才还在缥缈的虚空象身经百战的骁将，镇定自若地闲庭信步，一瞬间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，我不禁生出了一股对某种未知力量的恐惧。极富质感的主体的生死却全系于一根看似无足轻重的游丝，活生生的人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生命，凶悍如狮虎，孱弱如蝼蚁，大抵都有这么一根绳子系着呢吧？
崖下是一条很长很深的山谷，叫“鸦子沟”，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和同学们一起来这里劳动过，除了成群结队飞来飞去的红嘴乌鸦以外，还有很多长着灰白相间羽毛的野鸽子。有一次我捡到了一支野鸽子的羽毛，把它扔起来吹了几下，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：它居然盘旋着飞了起来，越升越高，慢慢变成了一个小点，最后终于飞出山谷不见了。这事一直到了今天我还觉得神奇。而今山中已难觅红嘴鸦和野鸽子的踪影了。
我们来到崖边，很小心地把落到崖壁野草和沙棘丛中的风筝拉了出来。起平衡作用的两根线被拽断了，我让鑫鑫拿着风筝，我来修理，这时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小孩的喧闹声，其中一个变声期男孩的声音特别刺耳。顺着声音看过去，一个大孩子正带着六七个小孩往山坡的冰上放着一个什么东西。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一眼泉，夏天我上去过，脸盆大的一个坑中，有股小指头般粗细的泉水冒着，用手掬来一尝，又苦又咸，象眼泪的味道。冬天，泉水顺山坡淌下，便凝成了一块约有两米宽、十几米长的小冰川。现在，孩子们就聚在冰的顶端。他们把一个和大孩子差不多大小的东西放在冰上，然后一个孩子坐上去，别的孩子一推，那东西就驮着孩子滑到了冰的底端，在一处缓坡上停下，然后又下来几个孩子，把这个东西抬上去，放好，再由另一个孩子坐上去……就象城里孩子玩滑梯一样。两山之间的距离相当远，孩子们看上去就象兔子那么大，瞅着瞅着，一个冷战由我的脊背涌到了喉结，就在鑫鑫问我的同时我喊道：“喂，那是什么？”
孩子们停止了游戏，大男孩回答：“一只老鹰！我们还有比这更大的！”
回声很大，在山谷中嘶哑地震颤。
是一只鹰！一只曾经搏击风雨，翱翔云端，视众生如蝼蚁的鹰！我觉得呼吸停滞了，全身的血液似乎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。那是一只鹰，一只生前傲视群雄的百禽之王，曾挟风雨雷电，令云消雾隐，倏而九霄之上，旋即钢爪利喙慑生灵魂魄的鹰，而今成了一具僵尸，被孩子们当雪橇骑着，一遍遍地蹂躏。生前它是禽兽里的伟男，物种中的上品，现在它让我想起了被囚于兽笼的猛虎，英雄末路的霸王，甚至让我想起了被绳索缚牢的吕布。
也许，万事万物真的有灵魂。这时，我宁可这样认为。飘逸出窍的魂寄期望于它曾寓居的躯壳，以大而无形的意念悄然驱使其继续它未竟的律动，所以，一根野鸽子的羽毛也会盘旋升空，鹰的尸体仍然在载着孩子们滑翔，因为鹰和鸽子的使命就是飞翔、升腾，这是造物主赋予它们的禀性，是宿命，无论生前或是死后，永远都不会停息。
我始终没有走近这只鹰。我从前任何一次看见的鹰，都是远远地在极高处盘旋，翱翔。它是一只鹰，一只不能再飞翔的死去的鹰，我更愿象以往一样远远地看着它，以生前的姿态，以一只活生生的鹰的姿势负着孩子们贴着苦咸的泉水凝成的冰滑翔、俯冲……
已经绑好的风筝被骤然而至的一股劲风一下子吹到了半空。
1999，1，11初
2002，8，22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