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坛风格切换切换到宽版
  • 4148阅读
  • 15回复

沉默的大多数——纪念王小波去世12周年 [复制链接]

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
离线韵儿
 
发帖
13952
威望
-12
贡献值
0
好评度
-5
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  发表于: 2009-04-12
王小波君特·格拉斯在<<铁皮鼓>>里,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人。小奥斯卡发现周围的世 ,w H~.LHi  
界太过荒诞,就暗下决心要永远做小孩子。在冥冥之中,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,所以 G8klWZAJ  
他就成了个侏儒。这个故事太过神奇,但很有意思。人要永远做小孩子虽办不到,但想要保 Hz2Sx1.i  
持沉默是能办到的。在我周围,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──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,到了私 FiUwy/,ZV  
下里则妙语连珠,换言之,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,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。起初我以为 | |awNSt  
这是因为经历了严酷的时期(文革),后来才发现,这是中国人的通病。龙应台女士就大发感 |D"L!+J-$  
慨,问中国人为什么不说话。她在国外住了很多年,几乎变成了个心直口快的外国人。她把 J:Qx5;b;  
保持沉默看做怯懦,但这是不对的。沉默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,一种生活方式。它的 3IlVSR^py  
价值观很简单:开口是银,沉默是金。一种文化之内,往往有一种交流信息的独特方式,甚 MJ1qU}+]  
至是特有的语言,有一些独有的信息,文化可以传播,等等。这才能叫作文化 }6/M5zF3  
-P/DmSS8V  
沉默有自己的语言。举个住楼的人都知道的例子:假设有人常把一辆自行车放在你门口 X3 kFJ{  
的楼道上,挡了你的路,你可以开口去说:打电话给居委会;或者直接找到车主,说道:同 'yq?xlIj  
志,五讲四美,请你注意。此后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回答你,我就不敢保证。我估计他最 %HoD)OJe  
起码要说你"事儿",假如你是女的,他还会说你"事儿妈",不管你有多大岁数,够不够 jS##zC  
做他妈。当然,你也可以选择沉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种行为的厌恶之情:把他车胎里的 UGy3 B)  
气放掉。干这件事时,当然要注意别被车主看见 1ruI++P  
C9sU^ ]#F  
还有一种更损的方式,不值得推荐,那就是在车胎上按上个图钉。有人按了图钉再拔下 )Ak#1w&q  
来,这样车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儿,补带时更困难。假如车子可以搬动,把它挪到难找的地方 PENB5+1OK  
去,让车主找不着它,也是一种选择。这方面就说这么多,因为我不想编沉默的辞典 8Sj<,+XFq  
>RkaFcq  
一种文化必有一些独有的信息,沉默也是有的。戈尔巴乔夫说过这样的话:有一件事是 m{ !$_z8:  
公开的秘密,假如你想给自己盖个小房子,就得给主管官员些贿赂,再到国家的工地上偷点 m1Ya  
建筑材料。这样的事干得说不得,属于沉默;再加上讲这些话时,戈氏是苏共总书记,所以 }3X/"2SW^  
当然语惊四座。还有一点要补充的,那就是:属于沉默的事用话讲了出来,总是这么怪怪的 o&Xp%}TI  
Pg(Y}Tu  
沉默也可以传播。在某些年代里,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,沉默就像野火一样四下漫延 `@],J  
着。把这叫作传播,多少有点过甚其辞,但也不离大谱。在沉默的年代里,人们也在传播小 SYA~I-OYc  
道消息,这件事破坏了沉默的完整性。好在这种话语我们只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说,比方说, vxEi C:&]  
公共厕所。最起码在追查谣言时,我们是这样交待的:这话我是在厕所里听说的!这样小道 `v``}8tm  
消息就成了包含着排便艰巨的呓语,不值得认真对待。另外,公厕虽然也是公共场合,但我 $Z#~wsw  
有种强烈的欲望,要把它排除在外,因为它太脏了 8:V,>PH  
nLz;L r!  
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。从我懂事的年龄,就常听人们说:我们这一代,生于一个神圣的 !~~KM?g  
时代,多么幸福;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,等等;在甜蜜之余也有 K {v^Y,B  
一点怀疑: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。再说,含蓄是我们的家教  t8EI"|  
G&{yM2:E  
在三年困难时期,有一天开饭时,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腊肉。我弟弟见了以后,按捺不住 -6kX?sNl)X  
心中的狂喜,冲上阳台,朝全世界放声高呼: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!结果是被我爸爸拖回来 O@a OKk  
臭揍了一顿。经过这样的教育,我一直比较深沉。所以听到别人说:我们多么幸福、多么神 mnK<5KLg1  
圣时,别人在受苦,我们没有受等等,心里老在想着:假如我们真遇上了这么多美事,不把 )LFbz#;Y  
它说出来会不会更好。当然,这不是说,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。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 yV:8>9wE8  
受苦人,我是这么想的:与其大呼小叫说要去解放他们、让人家苦等,倒不如一声不吭。忽 K9%rr_ja!  
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,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。总而言之,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,而且 Yp;Z+!!UZ  
考虑得很周到。智者千虑尚且难免一失,何况当年我只是个小孩子。我就没想到这些奇妙的 #&Tm%CvB  
话语只是说给自己听的,而且不准备当真去解放谁。总而言之,家教和天性谨慎,是我变得 1n^N`lD8]6  
沉默的起因 ;7:} iKU  
8p%0d`sX  
与沉默的大多数相反,任何年代都有人在公共场合喋喋不休。我觉得他们是少数人,可 Cy$~H  
能有人会不同意。如福科先生所言,话语即权力。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时,给我一种极恶 P(k*SB|D  
劣的印象。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,写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,书名为<<血统>>。可以想 N'ER!=l)  
见,她出身不好。她要我给她的书写个序。这件事使我想起来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见所闻。文 6LCtWX  
革开始时,我十四岁,正上初中一年级。有一天,忽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,班上的一部份同 +d\o|}c  
学忽然变成了红五类,另一部份则成了黑五类。我自己的情况特殊,还说不清是哪一类。当 6GunEYK!N8  
然,这红和黑的说法并不是我们发明出来,这个变化也不是由我们发起的。照我看来,红的 5S!#^>_  
同学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处,这是值得祝贺的。黑的同学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,也值得同 Ba m.B6-  
情。我不等对他们一一表示祝贺和同情,一些红的同学就把脑袋刮光,束上了大皮带,站在 :a;F3NJ  
校门口,问每一个想进来的人:你什么出身?他们对同班同学问得格外仔细,一听到他们报 qr%N /7  
出不好的出身,就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:"狗崽子!"当然,我能理解他们突然变成了红五 {L7Pha  
类的狂喜,但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学在大庭广众下变成狗崽子,未免也太过份。这使我以 q< q IT  
为,使用话语权是人前显贵,而且总都是为了好的目的。现在看来,我当年以为的未必对, KMIe%2:b5  
但也未必全错 ,FzkGB#  
r4SwvxhG  
话语有一个神圣的使命,就是想要证明说话者本身与众不同,是芸芸众生中的娇娇者。 JHa1lj  
现在常听说的一种说法是:中国人拥有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化,在全世界一切人中最聪明。对 /'jX_ V_$|  
此我不想唱任何一种反调,我也不想当人民公敌。我还持十几岁时的态度:假设这些都是实 'fU#v`i  
情,我们不妨把这些保藏在内心处不说,"闷兹蜜"。这些话讲出来是不好的,正如在文革 azv173XZ  
时,你可以因自己是红五类而沾沾自喜,但不要到人前去显贵,更不要说别人是狗崽子。根 PzSL E>Q  
除了此类话语,我们这里的话就会少很多,但也未尝不是好事 Q/]~`S  
wz`% ( \  
现在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题目:我上小学六年级时,暑期布置的读书作业是<<南方来信>>。那是一本记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读物,其中充满了处决、拷打和虐杀 @`L ;_S+  
:VlA2Ih&q  
看完以后,心里充满了怪怪的想法。那时正在青春期的前沿,差一点要变成个性变态 iRsB|7v[,  
了。总而言之,假如对我的那种教育完全成功,换言之,假如那些园丁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/ZV2f3;t  
对我的期望得以实现,我就想像不出现在我怎能不嗜杀成性、怎能不残忍,或者说,在我身 yHw @Z  
上,怎么还会保留了一些人性。好在人不光是在书本上学习,还会在沉默中学习。这是我人 INbV6jZL  
性尚存的主因 v3Vve:}+  
qo3+=*"V  
现在我就在发掘沉默,但不是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工作者来发掘。这篇东西大体属于文学 _{k*JT2  
的范畴,所谓文学就是:先把文章写到好看,别的就管他妈的。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人 ({t^/b*8  
性尚存。文化革命刚开始时,我住在一所大学里。有一天,我从校外回来,遇上一大夥人, P".}Y[GD  
正在向校门口行进。走在前面的是一夥大学生,彼此争论不休,而且嗓门很大;当然是在用 }qECpKa0  
时髦话语争吵,除了毛主席的教导,还经常提到"十六条"。所谓十六条,是中央颁布的展 5`p9Xo>)yW  
开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规定,其中有一条叫作"要文斗、不要武斗",制定出来就是供大家违 1<_][u@  
反之用。在那些争论的人之中,有一个人居于中心地位。但他双唇紧闭,一声不吭,唇边似 MN2i0!+  
有血迹。在场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,要他开口说话,另一半则在维护他,不让他说话。 \HLo%]A@M  
文化革命里到处都有两派之争,这是个具体的例子。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,是一帮像我这么 !lNyoX/  
大的男孩子,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,一声不吭,但唇边没有血迹,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。有 gW~T{+f  
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住,但是不成功,你把正面拦住,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,但保持着一 qK.(w Fx  
声不吭的态度。这件事相当古怪,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相当的厉害,不但敢吵敢骂,而且动 ,gQl_Amvz  
起手来,大学生还未必是个儿,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。我立刻投身其中,问他们出了什 A|f6H6UUx  
么事,怪的是这些孩子都不理我,继续双唇紧闭,两眼发直,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,继续向 <7 U~0@<Y  
前行进──这情形好像他们发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 8*0QVFn$  
Bu=1-8@=qs  
有关癔症,我们知道,有一种一声不吭,只顾扬尘舞蹈;另一种喋喋不休,就不大扬尘 ,EEAxmf  
舞蹈。不管哪一种,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。我在北方插队时,村里有几个 59)w+AW  
妇女有癔症,其中有一位,假如你信她的说法,她其实是个死去多年的狐狸,成天和丈夫 NuR7pjNMZ  
(假定此说成立,这位丈夫就是个兽奸犯)吵吵闹闹,以狐狸的名义要求吃肉。但肉割来以 eWAD;x?.  
后,她要求把肉煮熟,并以大蒜佐餐。很显然,这不合乎狐狸的饮食习惯。所以,实际上是 B=d< L^  
她,而不是它要吃肉。至于文化革命,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,大家闹的和心里想的也不 `YqtI/-w  
是一回事。但是我说的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其实没有犯癔症。后来,我揪住了一个和我很熟 yk4 @@kHW  
的孩子,问出了这件事的始末:原来,在大学生宿舍的盥洗室里,有两个学生在洗脸时相 c46-8z$  
遇,为各自不同的观点争辩起来。争着争着,就打了起来。其中一位受了伤,已被送到医 *G.vY#h  
院。另一位没受伤,理所当然地成了打人凶手,就是走在队伍前列的那一位。这一大夥人在 b V  EJ  
理论上是前往某个机构(叫作校革委还是筹委会,我已经不记得了)讲理,实际上是在校园里 =_-u;w1D  
做无目标的布朗运动 akyMW7'3V<  
gvT}UNqL  
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线索:被打伤的学生血肉模糊,有一只耳朵(是左耳还是右耳已经 zz U,0 L  
记不得,但我肯定是两者之一)的一部份不见了,在现场也没有找到。根据一种安加莎·克 h s',f  
里斯蒂式的推理,这块耳朵不会在别的地方,只能在打人的学生嘴里,假如他还没把它吃下 r!Dk_| Cd  
去的话;因为此君不但脾气暴燥,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,而且咬了不止一次了。我急于交待 h}SZ+G/L  
这件事的要点,忽略了一些细节,比方说,受伤的学生曾经惨叫了一声,别人就闻声而来, HN5661;8  
使打人者没有机会把耳朵吐出来藏起来,等等。总之,此君现在只有两个选择,或是在大庭 uluAqDz`  
广众之中把耳朵吐出来,证明自己的品行恶劣,或者把它吞下去。我听到这些话,马上就加 I^k&v V  
入了尾随的行列,双唇紧闭,牙关紧咬,并且感觉到自己嘴里仿佛含了一块咸咸的东西 fVn4=d6X  
G"F O%3&|  
现在我必须承认,我没有看到那件事的结局;因为天晚了,回家太晚会有麻烦 7!AyLw  
j<(E %KN3  
但我的确关心着这件事的进展,几乎失眠。这件事的结局是别人告诉我的:最后,那个 [M[#f&=Z  
咬人的学生把耳朵吐了出来,并且被人逮住了。不知你会怎么看,反正当时我觉得如释重 5T#v &  
负:不管怎么说,人性尚且存在。同类不会相食,也不会把别人的一部份吞下去。当然,这 8HKv_vl  
件事可能会说明一些别的东西:比方说,咬掉的耳朵块太大,咬人的学生嗓子眼太细,但这 oC|oh  
些可能性我都不愿意考虑。我说到这件事,是想说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学到了一点东西,而 j ^j"w(a  
这些东西是好的。这是我选择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:从话语中,你很少能学到人性,从沉默 XF(D%ygeC  
中却能。假如还想学得更多,那就要继续一声不吭 hb; CpA  
D?_K5a&v,  
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: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文化中选择。我个人经历过很多 Qg/FFn^Kg*  
选择的机会,比方说,插队的时候,有些插友就选择了说点什么,到"积代会"上去"讲 5oG~Fc  
用",然后就会有些好处。有些话年轻的朋友不熟悉,我只能简单地解释道:积代会是"活 }lp37,  
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",讲用是指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。 f1aZnl  
参加了积代会,就是积极分子。而积极分子是个好意思 l3Zi]`@r  
/.e7#-+?  
另一种机会是当学生时,假如在会上积极发言,再积极参加社会活动,就可能当学生干 Cik1~5iF  
部,学生干部又是个好意思。这些机会我都自愿地放弃了。选择了说话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 i24k ]F  
是自愿放弃的,他们会认为,我不会说话或者不够档次,不配说话。因为话语即权力,权力 W_M#Gi/ AL  
又是个好意思,所以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进话语的圈子,甚至在争夺"话语权"。我 D{JjSky  
说我是自愿放弃的,有人会不信──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 ;B 8Q,.t>x  
aH. "| *.  
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就要说那种话,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,我觉得不够有意 1=J& ^O{W  
思。据我所知,那个圈子里常常犯着贫乏症 e7GYz7  
^o5;><S]  
二十多年前,我在云南当知青。除了穿着比较乾净、皮肤比较白晰之外,当地人怎么看 GV0@We~  
待我们,是个很费猜的问题。我觉得,他们以为我们都是台面上的人,必须用台面上的语言 :L@ ;.s  
和我们交谈──最起码在我们刚去时,他们是这样想的。这当然是一个误会,但并不讨厌。 5{b;wLi$X2  
还有个讨厌的误会是:他们以为我们很有钱,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们要高价,以致我们买点 L-`V^{R]  
东西,总要比当地人多花一两倍的钱。后来我们就用一种独特的方法买东西:不还价,甩下 *S*49Hq7c  
一叠毛票让你慢慢数,同时把货物抱走。等你数清了毛票,连人带货都找不到了。起初我们 I4@XOwl{P  
给的是公道价,后来有人就越给越少,甚至在毛票里杂有些分票。假如我说自己洁身自好, j r) M],  
没干过这种事,你一定不相信;所以我决定不争辩。终于有一天,有个学生在这样买东西时 4E.9CjN1>  
被老乡扯住了;但这个人决不是我。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顿,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 ppz3"5  
天,才说出:哇!不行啦!思想啦!斗私批修啦!后来我们回家去,为该老乡的话语笑得打 kV1L.Xg  
滚。可想而知,在今天,那老乡就会说:哇!不行啦!五讲啦!四美啦!三热爱啦!同样也 [voZ=+/  
会使我们笑得要死。从当时的情形和该老乡的情绪来看,他想说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,那 8  *f 9  
一句话的头一个字发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。我举这个例子,绝不是讨了便宜又要卖乖,只 =?C <@  
是想说明一下话语的贫乏。用它来说话都相当困难,更不要说用它来思想了。话语圈子里的 5?$MZaT  
朋友会说,我举了一个很恶劣的例子──我记住这种事,只是为了丑化生活;但我自己觉得 >gp53\  
不是的。还有一些人会说,我们这些熟练掌握了话语的人在嘲笑贫下中农,这是个卑劣的行 &7\}S qp  
为。说实在的,那些话我虽耳熟,但让我把它当众讲出口来,那情形不见得比该老乡好很 m,\+RUW'  
多。我希望自己朴实无华,说起话来,不要这样绕嘴,这样古怪,这样让人害怕。这也是我 B$rhsK%  
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y\_+,G0  
Sa<(F[p`  
中国人有句古话:敬惜字纸。这话有古今两种通俗变体:古代人们说,用印了字的纸擦 f>6{tI 5X  
屁股要瞎眼睛;现代有种近似科学的说法:用有油墨的纸擦屁股会生痔疮。其实,真正要敬 4o}{3 ! m  
惜的根本就不是纸,而是字。文字神圣。我没听到外国有类似的说法,他们那里神圣的东西 n}a`|Nbk  
都与上帝有关。人间的事物要想神圣,必须经过上帝或者上帝在人间代理机构的认可。听 zn-=mk;W  
说,天主教的主教就需要教皇来祝圣。相比之下,中国人就不需要这个手续。只要读点书, ~NIhS!  
识点字,就可以写文章。写来写去,自祝自圣。这件事有好处,也有不好处。好处是达到神 ftRFG  
圣的手续甚为简便,坏处是写什么都要带点"圣"气,就丧失了平常心。我现在在写字,写 &fB=&jc*j  
什么才能不亵渎我神圣的笔,真是个艰巨的问题。古代和近代有两种方法可以壮我的胆。古 ]|!|3lQ  
代的方法是,文章要从夫子曰开始。近代的方法是从"毛主席教导我们说"开始。这两种方 nPvys~D  
法我都不拟采用。其结果必然是:这篇文字和我以往任何一篇文字一样,没有丝毫的神圣性 fd *XK/h  
r =x"E$  
我们所知道、并且可以交流的信息有三级:一种心知肚明,但既不可说也不可写 sf2%WPK  
OD~Q|I(j  
另一种可说不可写,我写小说,有时就写出些汉语拼音来。最后一种是可以写出来的 :dW\Q&iW  
=,zB|sjn  
当然,说得出的必做得出,写得出的既做得出也说得出;此理甚明。人们对最后这类信 0+iRgnd9?  
息交流方式抱有崇敬之情。在这方面我有一个例子:我在云南插队时,有一阵是记工员。队 Kfb(wW  
里的人感觉不舒服不想上工,就给我写张假条。有一天,队里有个小伙子感觉屁股疼,不想 &V*MNi,4Z  
上工。他可以用第一种方式通知我,到我屋里来,指指屁股,再苦苦脸,我就会明白。用第 jz" >Kh.}  
二种方法也甚简便。不幸他用了第三种方式。我收到那张条子,看到上面写着"龟头疼", eQuw uT  
就照记下来。后来这件事就传扬开来,队里的人还说,他得了杨梅大疮,否则不会疼在那个 4k^P1  
部位上。因此他找到我,还威胁说要杀掉我。经过核实原始凭据,发现他想按书面语言,写 [w<_Wj  
成臀部疼,不幸写成了"电布疼",除此之外,还写得十分歪歪斜斜。以致我除了认做龟头 0qNk.1pv  
疼,别无他法。其实呢,假如他写屁股疼,我想他是能写出的;此人既不是龟头疼,也不是 f@;pN=PS  
屁股疼,而是得了痔疮;不过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。要紧的是人们对于书面话语的崇敬之 WS[Z[O  
情。假如这种话语不仅是写了出来,而且还印了出来,那它简直就是神圣的了。但不管怎么 3r+c&^  
说罢,我希望人们在说话和写文章时,要有点平常心。屁股疼就说屁股疼,不要写电布疼。 3}\z&|  
至于我自己,丝毫也不相信有任何一种话语是神圣的。缺少了这种虔诚,也就不配来说话 Ph P)|P  
PpFQoY7M  
我所说的一切全都过去了。似乎没有必要保持沉默了。如前所述,我曾经是个沉默的 q`p0ul,n  
人,这就是说,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,也不喜欢写稿子。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 1"CWEL`i  
变,参加会议时也会发言,有时也写点稿。对这种改变我有种强烈的感受,有如丧失了童 7u;N/@  
贞。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,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了 k9*UBx  
2+y wy^  
我还不致为此感到痛苦,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,我们的话语圈从五十年代起,就没 VX&g[5zr  
说过正常的话:既鼓吹过亩产三十万吨钢,也炸过精神原子弹。说得不好听,它是座声名狼 RTlC]`IGT  
籍的疯人院。如今我投身其中,只能有两种可能:一是它正常了,二是我疯掉了,两者必居 b|AjB:G  
其一。我当然想要弄个明白,但我无法验证自己疯没疯。在这方面有个例子:当年里根先生 # l9VTzi  
以七十以上的高龄竞选总统,有人问他:假如你当总统以后老糊涂了怎么办?里根先生答 +#wVe  
道:没有问题。假如我老糊涂了,一定交权给副总统。然后人家又问:你老糊涂了以后,怎 H,TApF89A  
能知道自己老糊涂了?他就无言以对。这个例子对我也适用:假如我疯掉了,一定以为自己 W)ug %@)  
没有疯。我觉得话语圈子比我容易验证一些 2 )o2d^^  
Y$v d@Q  
假如你相信我的说法,沉默的大多数比较谦虚、比较朴直、不那么假正经,而且有较健 h^rG5Q  
全的人性。如果反过来,说那少数说话的人有很多毛病,那也是不对的。不过他们的确有缺 r4P%.YO+X  
少平常心的毛病 _k]R6V:  
:"# "{P  
几年前,我参加了一些社会学研究,因此接触了一些"弱势群体",其中最特别的就是 .b_ppieNY  
同性恋者。做过了这些研究之后,我忽然猛省到:所谓弱势群体,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 CP\[9#]:  
人。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,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。在中国,人们以 BC!) g+8  
为同性恋者不存在。在外国,人们知道同性恋者存在,但不知他们是谁。有两位人类学家给 `r1j>F7Xb  
同性恋者写了一本书,题目就叫做<>。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 KC}G_"f.$  
群体,就是沉默的大多数。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,有些人没能力、或者没有机会 \\ItN  
说话;还有人有些隐情不便说话;还有一些人,因为种种原因,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 rrfJs  
之情。我就属于这最后一种 <k8WnA ~Fl  
T+T)~!{%  
对我来说,这是青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,是一种难改的积习。小时候我贫嘴聊舌,到了 pBe1:  
一定的岁数之后就开始沉默寡言。当然,这不意味着我不会说话──在私下里我说的话比任 3q`f|r  
何人都不少──这只意味着我放弃了权力。不说话的人不仅没有权力,而且会被人看做不存 ]*zG*.C  
在,因为人们不会知道你 mRAt5a#is  
}^$#vJ(a7K  
我曾经是个沉默的人,这就是说,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,也不喜欢写稿子 pmBN?<  
^@/wXj:  
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变,参加会议时也会发言,有时也写点稿。对这种改变我有种 nmn/4>  
强烈的感受,有如丧失了童贞。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,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 I*%3E.Z@g  
数了。我还不至为此感到痛苦,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。现在我负有双重任务,要向保持 4~1b  
沉默的人说明,现在我为什么要进入话语的圈子;又要向在话语圈子里的人说明,我当初为 yg8= G vO  
什么要保持沉默,而且很可能在两面都不落好。照我看来,头一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。我发 }JtcAuQt  
现在沉默的人中间,有些话永远说不出来。照我看,这件事是很不对的。因此我就很想要说 M{orw;1Isy  
些话。当然,话语的圈子里自然有它的逻辑,和我这种逻辑有些距离。虽然大家心知肚明, yHE\Q  
但我还要说一句,话语圈子里的人有作家、社会科学工作者,还有些别的人。出于对最后一 TI8\qIW  
些人的尊重,就不说他们是谁了──其实他们是这个圈子的主宰。我曾经是个社会科学工作 Ju#j%!  
者,那时我想,社会科学的任务之一,就是发掘沉默。就我所知,持我这种立场的人不会有 8 !:2:  
好下场。不过,我还是想做这件事 c[2ikI,n[  
mg:kVS  
第二个问题是:我当初为什么要保持沉默。这个问题难回答,是因为它涉及到一系列复 O1jiD_Y!9  
杂的感觉。一个人决定了不说话,他的理由在话语圈子里就是说不清的。但是,我当初面对 (&79}IEd  
的话语圈和现在的话语圈已经不是一个了──虽然它们有一脉相承之处 <EqS ,cO^  
>y8>OJ?A7-  
在今天的话语圈里,也许我能说明当初保持沉默的理由。而在今后的话语圈里,人们又 &iu]M=Y b  
能说明今天保持沉默的理由。沉默的说明总是要滞后于沉默。倘若你问,我是不是依然部份 >k\p%{P  
地保持了沉默,就是明知故问──不管怎么说,我还是决定了要说说昨天的事。但是要慢慢 }ACg#;>/+  
地说 X,+a 6F  
FWeUZI+  
七八年前,我在海外留学,遇上一位老一辈的华人教授。聊天的时候他问:你们把太太 7l-MV n_8  
叫作"爱人"──那么,把lover叫做什么?我呆了一下说道:叫作"第三者"罢。他朝我 KsIHJr7-  
哈哈大笑了一阵,使我感觉受到了暗算,很不是滋味。回去狠狠想了一下,想出了一大堆: \YJQN3^46>  
情人、傍肩儿、拉边套的、乱搞男女关系的家伙、破鞋或者野汉子,越想越歪。人家问的是 &;?+ ^L>  
我们所爱的人应该称作什么,我竟答不上来。倘若说大陆上全体中国人就只爱老婆或老公, BYdG K@ouk  
别人一概不爱,那又透着虚伪。最后我只能承认:这个称呼在话语里是没有的,我们只是心 ~*3Si(4l/  
知肚明,除了老婆和老公,我们还爱过别人。以我自己为例,我老婆还没有和我结婚时,我 xKBi".wA  
就开始爱她。此时她只是我的女朋友。根据话语的逻辑,我该从领到了结婚证那一刻开始爱 U*{0,Ue'  
她,既不能迟,也不能早。不过我很怀疑谁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有这么老到。由此可以得到 VXZYRr3F  
两个推论:其一,完全按照话语的逻辑来生存,实在是困难得很。其二:创造话语的人是一 IR3SP[K"  
批假正经。沿着第一个推理前进,会遇上一堆老话。越是困难,越是要上;存天理灭人欲嘛 G)YmaHeI;[  
──那些陈糠烂谷子太多了,不提也罢。让我们沿着第二条道路前进:"爱人"这个字眼让 g]h@U&`~u_  
我们想到什么?做爱。这是个外来语,从makelove硬译而来。本土的词儿最常用有两个, 8fi'"  
一个太粗,根本不能写。另外一个叫作"敦伦"。这个词儿实在有意思。假如有人说,他总 .n_Z0&i/w  
是以敦厚人伦的虔敬心情来干这件事,我倒想要认识他,因为他将是我所认识的最不要脸的 .s"Og;g  
假正经。为了捍卫这种神圣性,做爱才被叫作"敦伦" |8{ k,!P'K  
H ABUf^~-  
现在可以说说我当初保持沉默的原因。时至今日,哪怕你借我个胆子,我也不敢说自己 au19Q*r9  
厌恶神圣。我只敢说我厌恶自己说自己神圣,而且这也是实情 cg^~P-i@*  
c/.s`hz  
在一个科幻故事里,有个科学家造了一个机器人,各方面都和人一样,甚至和人一样的 *6<4ECa7C  
聪明,但还不像人。因为缺少自豪感,或者说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。这位科学家就给该机 E3p$^['vx  
器人装上了一条男根。我很怀疑科学家的想法是正确的。照我看来,他只消给机器人装上一 WYRC_U7  
个程序,让他到处去对别人说:我们机器人是世界上最优越的物种,就和人是一样的了 QsKnaRT  
VFawASwQ  
但是要把这种经历作为教学方法来推广是不合适的。特别是不能用咬耳朵的方法来教给 S=S/]]e  
大家人性的道理,因为要是咬人耳的话,被咬的人很疼,咬猪耳的话,效果又太差。所以, ZYY~A_C  
需要有文学和社会科学。我也要挤入那个话语圈,虽然这个时而激昂、时而消沉,时而狂吠 @VHstjos^V  
不止、时而一声不吭的圈子,在过去几十年里从来就没教给人一点好的东西,但我还要挤进 VWt=9D;  
离线韵儿
发帖
13952
威望
-12
贡献值
0
好评度
-5
只看该作者 沙发  发表于: 2009-04-12
不知道有喜欢王小波的同学吗?转一篇大家读啊!我非常喜欢他啊!崇拜啊1
离线却上心头

发帖
9604
威望
0
贡献值
0
好评度
0
只看该作者 板凳  发表于: 2009-04-12
不知道王小波这人!谢谢分享!
才下眉头!却上心头!
离线飞行船
发帖
7649
威望
0
贡献值
0
好评度
0
只看该作者 地板  发表于: 2009-04-12
原帖由 却上心头 于 2009-4-12 21:09 发表 8In~qf  
不知道王小波这人!谢谢分享!
m,6u+Z ,  
.A/xH x  
王小波(1952——1997)是目前中国最富创造性的作家,他是中国近半世纪的苦难和荒谬所结晶出来的天才。他的作品对我们生活中所有的荒谬和苦难作出最彻底的反讽刺。他还做了从来没有人想作和做也没才力做到的事,他唾弃中国现代文学那种软,伤感和谄媚的传统,而秉承罗素,伯尔.卡尔维诺他们的批判,思考和想象的精神,同时把这个传统和中国古代小说的游戏精神作了一个创造性的衔接。 ^xgPL'  
王小波的文学创作独特,富于想像力、幻想力之余,却不乏理性精神,特别是他的“时代三部曲”。“时代三部曲”是由三部作品组成,分别是《黄金时代》、《白银时代》和《青铜时代》。在整个三部曲系列中,他以喜剧精神和幽默风格述说人类生存状况的荒谬故事,并透过故事描写权力对创造欲望和人性需求的扭曲及压制。至于故事背景则是跨越各种年代,展示中国知识分子的过去、现在和未来的命运。事实上,王小波最过人之处,无疑是随心所欲的穿梭古往今来的对话体叙述,并变换多种视角。表达手法方面,他擅于用江洋恣肆的笔触描绘男欢女爱,言说爱情的动人美丽场景及势不可挡的威力。其成名作《黄金时代》,文学界的评誉甚高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副编辑白桦更说:“《黄金时代》把以前所有写性小说全枪毙了!” v3n T@r a'  
他的小说其实一直不大被出版社接受,也是因为文章中的性描写。其实这些文字不如贾平凹等人的小脚文学来的露骨,也不如其它人如莫言写的一样媚俗,只是比较直率罢了。在新时期文学领域中,性禁忌依然存在,这原因涉及到中国人的文化传统、社会心理、伦理价值等一些更深的层面。  cFjD*r-  
抛开以上热点不谈,从没有看到有人用这样的笔法写作。在王的小说中,你可以看到,历来文学所谓真实性的规则全都被从容跨越了,他用了不同的修辞方式来写小说,大量的即兴发挥、错位的角色语体,寓庄于谐,寓文雅于粗野。读者可以在其中感受澎湃的想象力。 (<Cg|*s  
王大多数以第一人称叙事,而这个人总是个生活中不顺心、受委屈的家伙。他幽默机敏,理性清澈,在内心状态和角色地位上最接近游离于主流的个体知识分子,这种性格的叙事者,也有易于辨识的语言风格。王本身是个“能文能武”的人,曾是个知识青年(我最佩服的一代),上山下乡过,赴美深造过——他的本职是个名牌大学数学讲师,写这一手好文不输任何敢称大师的人,这种角色在中国文坛上也是绝无仅有的。 (<H@W/0$  
})PU`?f  
------转自百度  C !v%6[  
xu]Kt+QnSk  
[ 本帖最后由 飞行船 于 2009-4-12 21:17 编辑 ]
离线飞行船
发帖
7649
威望
0
贡献值
0
好评度
0
只看该作者 4楼 发表于: 2009-04-12
谢谢韵儿的推荐文章~
离线韵儿
发帖
13952
威望
-12
贡献值
0
好评度
-5
只看该作者 5楼 发表于: 2009-04-12
原帖由 却上心头 于 2009-4-12 21:09 发表 Ok<,_yh  
不知道王小波这人!谢谢分享!
$GYy[8{:V  
&a)d,4e<M  
却上心头大哥,他是一个作家,我很喜欢啊!
离线韵儿
发帖
13952
威望
-12
贡献值
0
好评度
-5
只看该作者 6楼 发表于: 2009-04-12
原帖由 飞行船 于 2009-4-12 21:14 发表 =Aw`0  
谢谢韵儿的推荐文章~[表情]
2sp4Mm  
-)xl?IB%  
谢谢飞行船的补充!O(∩_∩)O~
离线季节

发帖
12396
威望
18
贡献值
0
好评度
0
只看该作者 7楼 发表于: 2009-04-12
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:我活在世上,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,遇见些有趣的事。倘能如我愿,我的一生就算成功。 IBNb!mPu%  
1hV&/Qr  
喜欢王小波的这句名言!!
那儿有一座小小蜗居,等待着我们,踏着夕阳归去!
离线翔子
发帖
13327
威望
0
贡献值
0
好评度
0
只看该作者 8楼 发表于: 2009-04-16
知道这人,可说不上喜欢!
离线乘风破浪
发帖
6261
威望
0
贡献值
0
好评度
0
只看该作者 9楼 发表于: 2009-04-16
缅怀王小波,回顾文革时期自己的故事,真的是心潮澎湃,谢谢韵儿的转贴!
快速回复
限100 字节
如果您提交过一次失败了,可以用”恢复数据”来恢复帖子内容
 
上一个 下一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