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小波君特·格拉斯在<<铁皮鼓>>里，写了一个不肯长大的人。小奥斯卡发现周围的世 3qf#NJN}
界太过荒诞，就暗下决心要永远做小孩子。在冥冥之中，有一种力量成全了他的决心，所以 "Zh,;)hS
他就成了个侏儒。这个故事太过神奇，但很有意思。人要永远做小孩子虽办不到，但想要保 gac31,gH
持沉默是能办到的。在我周围，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──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，到了私 O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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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里则妙语连珠，换言之，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，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。起初我以为 @n ?"*B
这是因为经历了严酷的时期(文革)，后来才发现，这是中国人的通病。龙应台女士就大发感 m+;U,[%[*E
慨，问中国人为什么不说话。她在国外住了很多年，几乎变成了个心直口快的外国人。她把 DxNob-F r
保持沉默看做怯懦，但这是不对的。沉默是一种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，一种生活方式。它的 5\C(2naf
价值观很简单：开口是银，沉默是金。一种文化之内，往往有一种交流信息的独特方式，甚 V 97ORI
至是特有的语言，有一些独有的信息，文化可以传播，等等。这才能叫作文化 |ymW0gh7o$
Ig}hap]G
沉默有自己的语言。举个住楼的人都知道的例子：假设有人常把一辆自行车放在你门口 N,-C+r5}<4
的楼道上，挡了你的路，你可以开口去说：打电话给居委会；或者直接找到车主，说道：同 ,"is%O.
志，五讲四美，请你注意。此后他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回答你，我就不敢保证。我估计他最 //BJaWq
起码要说你＂事儿＂，假如你是女的，他还会说你＂事儿妈＂，不管你有多大岁数，够不够 t!C z;ajNi
做他妈。当然，你也可以选择沉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种行为的厌恶之情：把他车胎里的 Ie /_gz^
气放掉。干这件事时，当然要注意别被车主看见 oSD=3DQ;
M$%ON>K q
还有一种更损的方式，不值得推荐，那就是在车胎上按上个图钉。有人按了图钉再拔下 \tYImh
来，这样车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儿，补带时更困难。假如车子可以搬动，把它挪到难找的地方 A;Y~Hu4KPZ
去，让车主找不着它，也是一种选择。这方面就说这么多，因为我不想编沉默的辞典 +;l DU}$
qsW&kW~
一种文化必有一些独有的信息，沉默也是有的。戈尔巴乔夫说过这样的话：有一件事是 2|lR@L sr
公开的秘密，假如你想给自己盖个小房子，就得给主管官员些贿赂，再到国家的工地上偷点 UX63BA
建筑材料。这样的事干得说不得，属于沉默；再加上讲这些话时，戈氏是苏共总书记，所以 X^N6s"2
当然语惊四座。还有一点要补充的，那就是：属于沉默的事用话讲了出来，总是这么怪怪的 8c-ys-"#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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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默也可以传播。在某些年代里，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，沉默就像野火一样四下漫延 `WOoC
着。把这叫作传播，多少有点过甚其辞，但也不离大谱。在沉默的年代里，人们也在传播小 ]pBEoktp
道消息，这件事破坏了沉默的完整性。好在这种话语我们只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说，比方说， Es7
c2YdU
公共厕所。最起码在追查谣言时，我们是这样交待的：这话我是在厕所里听说的！这样小道 s(3u\#P
消息就成了包含着排便艰巨的呓语，不值得认真对待。另外，公厕虽然也是公共场合，但我 e:nByzdH0[
有种强烈的欲望，要把它排除在外，因为它太脏了 \O"H#g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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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。从我懂事的年龄，就常听人们说：我们这一代，生于一个神圣的 #~nXAs]Q
时代，多么幸福；而且肩负着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圣使命，等等；在甜蜜之余也有 @[9
一点怀疑：这么多美事怎么都叫我赶上了。再说，含蓄是我们的家教 'RKpMdo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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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三年困难时期，有一天开饭时，每人碗里有一小片腊肉。我弟弟见了以后，按捺不住 lwX9:[Z
心中的狂喜，冲上阳台，朝全世界放声高呼：我们家吃大鱼大肉了！结果是被我爸爸拖回来 V'=;M[&
臭揍了一顿。经过这样的教育，我一直比较深沉。所以听到别人说：我们多么幸福、多么神 kE'p=dXx
圣时，别人在受苦，我们没有受等等，心里老在想着：假如我们真遇上了这么多美事，不把 8%m\J:e R
它说出来会不会更好。当然，这不是说，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。对于天下三分之二的 8iaMr278W
受苦人，我是这么想的：与其大呼小叫说要去解放他们、让人家苦等，倒不如一声不吭。忽 KPO w
然有一天把他们解放，给他们一个意外惊喜。总而言之，我总是从实际的方面去考虑，而且 r + 8Tp|%
考虑得很周到。智者千虑尚且难免一失，何况当年我只是个小孩子。我就没想到这些奇妙的 onSt%5{P%X
话语只是说给自己听的，而且不准备当真去解放谁。总而言之，家教和天性谨慎，是我变得 e8> X5
沉默的起因 z3i `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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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沉默的大多数相反，任何年代都有人在公共场合喋喋不休。我觉得他们是少数人，可 ?%~p@
能有人会不同意。如福科先生所言，话语即权力。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时，给我一种极恶 |OF3O,5z
劣的印象。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，写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，书名为<<血统>>。可以想 *uRDB9#9,
见，她出身不好。她要我给她的书写个序。这件事使我想起来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见所闻。文 Al *=%nY
革开始时，我十四岁，正上初中一年级。有一天，忽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，班上的一部份同 KyX2CfW}t
学忽然变成了红五类，另一部份则成了黑五类。我自己的情况特殊，还说不清是哪一类。当 eR5q3E/;G
然，这红和黑的说法并不是我们发明出来，这个变化也不是由我们发起的。照我看来，红的 59D '*!l-
同学忽然得到了很大的好处，这是值得祝贺的。黑的同学忽然遇上了很大的不幸，也值得同 HN NeH;L
情。我不等对他们一一表示祝贺和同情，一些红的同学就把脑袋刮光，束上了大皮带，站在 ) u Hat#
校门口，问每一个想进来的人：你什么出身？他们对同班同学问得格外仔细，一听到他们报 ASoBa& vX
出不好的出身，就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：＂狗崽子！＂当然，我能理解他们突然变成了红五 r hPv{6Z|7
类的狂喜，但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学在大庭广众下变成狗崽子，未免也太过份。这使我以 G `%r nu
为，使用话语权是人前显贵，而且总都是为了好的目的。现在看来，我当年以为的未必对， 02;'"EmP$
但也未必全错 4h!yh2c..
IrCl\HQN
话语有一个神圣的使命，就是想要证明说话者本身与众不同，是芸芸众生中的娇娇者。 u->[ y1JY
现在常听说的一种说法是：中国人拥有世界上最杰出的文化，在全世界一切人中最聪明。对 )?SF IQ=
此我不想唱任何一种反调，我也不想当人民公敌。我还持十几岁时的态度：假设这些都是实 ==?wG!v2 h
情，我们不妨把这些保藏在内心处不说，＂闷兹蜜＂。这些话讲出来是不好的，正如在文革 A]0R?N9wb_
时，你可以因自己是红五类而沾沾自喜，但不要到人前去显贵，更不要说别人是狗崽子。根 N*Q*>q
除了此类话语，我们这里的话就会少很多，但也未尝不是好事 h/\ Zq
JJ)
现在我要说的是另一个题目：我上小学六年级时，暑期布置的读书作业是<<南方来信>>。那是一本记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读物，其中充满了处决、拷打和虐杀 6/wC StZ
F~eYPaEKy!
看完以后，心里充满了怪怪的想法。那时正在青春期的前沿，差一点要变成个性变态 i`l;k~rP
了。总而言之，假如对我的那种教育完全成功，换言之，假如那些园丁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#]c_ 2V
对我的期望得以实现，我就想像不出现在我怎能不嗜杀成性、怎能不残忍，或者说，在我身 v 2]N5
上，怎么还会保留了一些人性。好在人不光是在书本上学习，还会在沉默中学习。这是我人 /7S g/d%c
性尚存的主因 { /!ryOA65
t&43)TPb.
现在我就在发掘沉默，但不是作为一个社会科学工作者来发掘。这篇东西大体属于文学 IxWi>8
的范畴，所谓文学就是：先把文章写到好看，别的就管他妈的。现在我来说明自己为什么人 j7g>r/1eE
性尚存。文化革命刚开始时，我住在一所大学里。有一天，我从校外回来，遇上一大夥人， -V2`[k
正在向校门口行进。走在前面的是一夥大学生，彼此争论不休，而且嗓门很大；当然是在用 OjffN'a+N
时髦话语争吵，除了毛主席的教导，还经常提到＂十六条＂。所谓十六条，是中央颁布的展 "})OLa
开文化革命的十六条规定，其中有一条叫作＂要文斗、不要武斗＂，制定出来就是供大家违 8~,zv_Pl
反之用。在那些争论的人之中，有一个人居于中心地位。但他双唇紧闭，一声不吭，唇边似 J3ao m,$o
有血迹。在场的大学生有一半在追问他，要他开口说话，另一半则在维护他，不让他说话。 }KUK|p5
文化革命里到处都有两派之争，这是个具体的例子。至于队伍的后半部分，是一帮像我这么 x4kQG e(
大的男孩子，一个个也是双唇紧闭，一声不吭，但唇边没有血迹，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。有 '@KH@~OzRS
几个大学生想把他们拦住，但是不成功，你把正面拦住，他们就从侧面绕过去，但保持着一 8SroA$^n
声不吭的态度。这件事相当古怪，因为我们院里的孩子相当的厉害，不但敢吵敢骂，而且动 X=?9-z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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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手来，大学生还未必是个儿，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实。我立刻投身其中，问他们出了什 lQ^"-zO4
么事，怪的是这些孩子都不理我，继续双唇紧闭，两眼发直，显出一种坚忍的态度，继续向 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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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行进──这情形好像他们发了一种集体性的癔症 P*;[ &Nn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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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关癔症，我们知道，有一种一声不吭，只顾扬尘舞蹈；另一种喋喋不休，就不大扬尘 gA EB
舞蹈。不管哪一种，心里想的和表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回事。我在北方插队时，村里有几个 eVMnI yr
妇女有癔症，其中有一位，假如你信她的说法，她其实是个死去多年的狐狸，成天和丈夫 $HOe){G
(假定此说成立，这位丈夫就是个兽奸犯)吵吵闹闹，以狐狸的名义要求吃肉。但肉割来以 E]v ox~xK>
后，她要求把肉煮熟，并以大蒜佐餐。很显然，这不合乎狐狸的饮食习惯。所以，实际上是 t ;3).F
她，而不是它要吃肉。至于文化革命，有几分像场集体性的癔症，大家闹的和心里想的也不 `Zmdlp@
是一回事。但是我说的那些大学里的男孩子其实没有犯癔症。后来，我揪住了一个和我很熟 = YO<.(Lu
的孩子，问出了这件事的始末：原来，在大学生宿舍的盥洗室里，有两个学生在洗脸时相 a6 :hH@ ,
遇，为各自不同的观点争辩起来。争着争着，就打了起来。其中一位受了伤，已被送到医 #G (ivRo
院。另一位没受伤，理所当然地成了打人凶手，就是走在队伍前列的那一位。这一大夥人在 R!"`P o
理论上是前往某个机构(叫作校革委还是筹委会，我已经不记得了)讲理，实际上是在校园里 cY!Pv
做无目标的布朗运动 EFtn !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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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线索：被打伤的学生血肉模糊，有一只耳朵(是左耳还是右耳已经 *7*cWO=
记不得，但我肯定是两者之一)的一部份不见了，在现场也没有找到。根据一种安加莎·克 %b_0l<+
里斯蒂式的推理，这块耳朵不会在别的地方，只能在打人的学生嘴里，假如他还没把它吃下 2H8\ P+
去的话；因为此君不但脾气暴燥，急了的时候还会咬人，而且咬了不止一次了。我急于交待 cna%;f.
这件事的要点，忽略了一些细节，比方说，受伤的学生曾经惨叫了一声，别人就闻声而来， 9k9}57m.i
使打人者没有机会把耳朵吐出来藏起来，等等。总之，此君现在只有两个选择，或是在大庭 H^o_B1
广众之中把耳朵吐出来，证明自己的品行恶劣，或者把它吞下去。我听到这些话，马上就加 t}}Ti$$>
入了尾随的行列，双唇紧闭，牙关紧咬，并且感觉到自己嘴里仿佛含了一块咸咸的东西 LrdED[Z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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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我必须承认，我没有看到那件事的结局；因为天晚了，回家太晚会有麻烦 pR2U&OA
Xep2 )3k>
但我的确关心着这件事的进展，几乎失眠。这件事的结局是别人告诉我的：最后，那个 b O}&i3.L;
咬人的学生把耳朵吐了出来，并且被人逮住了。不知你会怎么看，反正当时我觉得如释重 nRX'J5Q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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负：不管怎么说，人性尚且存在。同类不会相食，也不会把别人的一部份吞下去。当然，这 4;32 f`
件事可能会说明一些别的东西：比方说，咬掉的耳朵块太大，咬人的学生嗓子眼太细，但这 WCqa[=v)t
些可能性我都不愿意考虑。我说到这件事，是想说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学到了一点东西，而 h c]p^/H
这些东西是好的。这是我选择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：从话语中，你很少能学到人性，从沉默 ? c"i V
中却能。假如还想学得更多，那就要继续一声不吭 ?%ltoez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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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件事大多数人都知道：我们可以在沉默和话语两种文化中选择。我个人经历过很多 +S#Xm4
选择的机会，比方说，插队的时候，有些插友就选择了说点什么，到＂积代会＂上去＂讲 Mg}/gO% o
用＂，然后就会有些好处。有些话年轻的朋友不熟悉，我只能简单地解释道：积代会是＂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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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＂，讲用是指讲自己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。 /VEK<.,aMv
参加了积代会，就是积极分子。而积极分子是个好意思 %)d7iT~M
S &l [z,
另一种机会是当学生时，假如在会上积极发言，再积极参加社会活动，就可能当学生干 ;U a48pSv
部，学生干部又是个好意思。这些机会我都自愿地放弃了。选择了说话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 XCyb[( 4
是自愿放弃的，他们会认为，我不会说话或者不够档次，不配说话。因为话语即权力，权力 OM7AK
B=S
又是个好意思，所以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进话语的圈子，甚至在争夺＂话语权＂。我 &+hk5?c /
说我是自愿放弃的，有人会不信──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 g%ys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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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就要说那种话，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，我觉得不够有意 H<nA*Zf2@R
思。据我所知，那个圈子里常常犯着贫乏症 yP` K [/
C(>g4.-p8
二十多年前，我在云南当知青。除了穿着比较乾净、皮肤比较白晰之外，当地人怎么看 }2c&ARQ.m>
待我们，是个很费猜的问题。我觉得，他们以为我们都是台面上的人，必须用台面上的语言 s6} SdmE
和我们交谈──最起码在我们刚去时，他们是这样想的。这当然是一个误会，但并不讨厌。 IY!8j$'|
还有个讨厌的误会是：他们以为我们很有钱，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们要高价，以致我们买点 fX\y/C
东西，总要比当地人多花一两倍的钱。后来我们就用一种独特的方法买东西：不还价，甩下 Dequ'
一叠毛票让你慢慢数，同时把货物抱走。等你数清了毛票，连人带货都找不到了。起初我们 eQ[}ALIq
给的是公道价，后来有人就越给越少，甚至在毛票里杂有些分票。假如我说自己洁身自好， P,G
: 9x"e
没干过这种事，你一定不相信；所以我决定不争辩。终于有一天，有个学生在这样买东西时 psiuoYf
被老乡扯住了；但这个人决不是我。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顿，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 #
eFdu
天，才说出：哇！不行啦！思想啦！斗私批修啦！后来我们回家去，为该老乡的话语笑得打 ~(Q#G" t
滚。可想而知，在今天，那老乡就会说：哇！不行啦！五讲啦！四美啦！三热爱啦！同样也 tK# /S+l
会使我们笑得要死。从当时的情形和该老乡的情绪来看，他想说的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，那 oRg ,oy
一句话的头一个字发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。我举这个例子，绝不是讨了便宜又要卖乖，只 ,5T1QWn^f
是想说明一下话语的贫乏。用它来说话都相当困难，更不要说用它来思想了。话语圈子里的 .>}Z3jUrf
朋友会说，我举了一个很恶劣的例子──我记住这种事，只是为了丑化生活；但我自己觉得 8NNs_~+x}
不是的。还有一些人会说，我们这些熟练掌握了话语的人在嘲笑贫下中农，这是个卑劣的行 8aM\B%NGWi
为。说实在的，那些话我虽耳熟，但让我把它当众讲出口来，那情形不见得比该老乡好很 <4zSh3
多。我希望自己朴实无华，说起话来，不要这样绕嘴，这样古怪，这样让人害怕。这也是我 fceO|mSz_
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MlS5/9m@^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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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人有句古话：敬惜字纸。这话有古今两种通俗变体：古代人们说，用印了字的纸擦 L0{ [L
屁股要瞎眼睛；现代有种近似科学的说法：用有油墨的纸擦屁股会生痔疮。其实，真正要敬 xj AU
Csq
惜的根本就不是纸，而是字。文字神圣。我没听到外国有类似的说法，他们那里神圣的东西 /Q89 y[
都与上帝有关。人间的事物要想神圣，必须经过上帝或者上帝在人间代理机构的认可。听 t -}IKrbv
说，天主教的主教就需要教皇来祝圣。相比之下，中国人就不需要这个手续。只要读点书， Gv#bd05X
识点字，就可以写文章。写来写去，自祝自圣。这件事有好处，也有不好处。好处是达到神 oxI? 7dy5
圣的手续甚为简便，坏处是写什么都要带点＂圣＂气，就丧失了平常心。我现在在写字，写 i ;Kax4k
什么才能不亵渎我神圣的笔，真是个艰巨的问题。古代和近代有两种方法可以壮我的胆。古 +T,A^(&t
代的方法是，文章要从夫子曰开始。近代的方法是从＂毛主席教导我们说＂开始。这两种方 p)m5|GH24
法我都不拟采用。其结果必然是：这篇文字和我以往任何一篇文字一样，没有丝毫的神圣性 MIiB NNUR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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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所知道、并且可以交流的信息有三级：一种心知肚明，但既不可说也不可写 '|Lv -7
U1 rr=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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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种可说不可写，我写小说，有时就写出些汉语拼音来。最后一种是可以写出来的 k f |J
F$:UvW@e1
当然，说得出的必做得出，写得出的既做得出也说得出；此理甚明。人们对最后这类信 .SSyW{a3w
息交流方式抱有崇敬之情。在这方面我有一个例子：我在云南插队时，有一阵是记工员。队 sint":1FC
里的人感觉不舒服不想上工，就给我写张假条。有一天，队里有个小伙子感觉屁股疼，不想 ) 7#3n(_np
上工。他可以用第一种方式通知我，到我屋里来，指指屁股，再苦苦脸，我就会明白。用第 V_n tS& 2o
二种方法也甚简便。不幸他用了第三种方式。我收到那张条子，看到上面写着＂龟头疼＂， <7L-25 =
就照记下来。后来这件事就传扬开来，队里的人还说，他得了杨梅大疮，否则不会疼在那个 6iH Y{WcDj
部位上。因此他找到我，还威胁说要杀掉我。经过核实原始凭据，发现他想按书面语言，写 ~Dw%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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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臀部疼，不幸写成了＂电布疼＂，除此之外，还写得十分歪歪斜斜。以致我除了认做龟头 q]Xu #: X
疼，别无他法。其实呢，假如他写屁股疼，我想他是能写出的；此人既不是龟头疼，也不是 d{ B0a1P
屁股疼，而是得了痔疮；不过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了。要紧的是人们对于书面话语的崇敬之 + ^AAik<yl
情。假如这种话语不仅是写了出来，而且还印了出来，那它简直就是神圣的了。但不管怎么 Z> X]'q03
说罢，我希望人们在说话和写文章时，要有点平常心。屁股疼就说屁股疼，不要写电布疼。 v:9'k~4)
至于我自己，丝毫也不相信有任何一种话语是神圣的。缺少了这种虔诚，也就不配来说话 [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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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v{Ye,2
我所说的一切全都过去了。似乎没有必要保持沉默了。如前所述，我曾经是个沉默的 b=Ektq
人，这就是说，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，也不喜欢写稿子。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 ( wxi!
变，参加会议时也会发言，有时也写点稿。对这种改变我有种强烈的感受，有如丧失了童 }w >UNGUMh
贞。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，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了 7xW Jw
7*W O9R/
我还不致为此感到痛苦，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，我们的话语圈从五十年代起，就没 . _Jypk8
说过正常的话：既鼓吹过亩产三十万吨钢，也炸过精神原子弹。说得不好听，它是座声名狼 ip*^eS^
籍的疯人院。如今我投身其中，只能有两种可能：一是它正常了，二是我疯掉了，两者必居 W ?ghG
其一。我当然想要弄个明白，但我无法验证自己疯没疯。在这方面有个例子：当年里根先生 W(-son~I
以七十以上的高龄竞选总统，有人问他：假如你当总统以后老糊涂了怎么办？里根先生答 vkG%w ;
道：没有问题。假如我老糊涂了，一定交权给副总统。然后人家又问：你老糊涂了以后，怎 \TDn q!)?
能知道自己老糊涂了？他就无言以对。这个例子对我也适用：假如我疯掉了，一定以为自己 ^R(=4%8%"
没有疯。我觉得话语圈子比我容易验证一些 nT}i&t!q8@
1L?W+zMO
假如你相信我的说法，沉默的大多数比较谦虚、比较朴直、不那么假正经，而且有较健 ;/IX w>O(/
全的人性。如果反过来，说那少数说话的人有很多毛病，那也是不对的。不过他们的确有缺 m?8o\|i,
少平常心的毛病 R; &k/v
~[BGKq h
几年前，我参加了一些社会学研究，因此接触了一些＂弱势群体＂，其中最特别的就是 G$CSZrP.
同性恋者。做过了这些研究之后，我忽然猛省到：所谓弱势群体，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 } ,Dk6w$
人。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，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。在中国，人们以 t.bM]QU!1
为同性恋者不存在。在外国，人们知道同性恋者存在，但不知他们是谁。有两位人类学家给 y;P%= M P
同性恋者写了一本书，题目就叫做<>。然后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属于古往今来最大的一个弱势 BXz g33
群体，就是沉默的大多数。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种多样，有些人没能力、或者没有机会 xnw' &E
说话；还有人有些隐情不便说话；还有一些人，因为种种原因，对于话语的世界有某种厌恶 {aK3'-7
之情。我就属于这最后一种 P^ lzbWj^
:RBeq,QaO
对我来说，这是青少年时代养成的习惯，是一种难改的积习。小时候我贫嘴聊舌，到了 43rV> W,
一定的岁数之后就开始沉默寡言。当然，这不意味着我不会说话──在私下里我说的话比任 {CTJX2&
何人都不少──这只意味着我放弃了权力。不说话的人不仅没有权力，而且会被人看做不存 <1_3`t
在，因为人们不会知道你 j*GS')Cm
>dwWqcP
我曾经是个沉默的人，这就是说，我不喜欢在各种会议上发言，也不喜欢写稿子 i;IhsKO0R
T5:xia>8O
这一点最近已经发生了改变，参加会议时也会发言，有时也写点稿。对这种改变我有种 3mg:9]X9
强烈的感受，有如丧失了童贞。这就意味着我违背了多年以来的积习，不再属于沉默的大多 iorQ /(
数了。我还不至为此感到痛苦，但也有一点轻微的失落感。现在我负有双重任务，要向保持 Z,~@_;F
沉默的人说明，现在我为什么要进入话语的圈子；又要向在话语圈子里的人说明，我当初为 CqU ^bVs
什么要保持沉默，而且很可能在两面都不落好。照我看来，头一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。我发 _?I*: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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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沉默的人中间，有些话永远说不出来。照我看，这件事是很不对的。因此我就很想要说 ~9;udBfwF
些话。当然，话语的圈子里自然有它的逻辑，和我这种逻辑有些距离。虽然大家心知肚明， yi (IIW
但我还要说一句，话语圈子里的人有作家、社会科学工作者，还有些别的人。出于对最后一 qamq9F$V
些人的尊重，就不说他们是谁了──其实他们是这个圈子的主宰。我曾经是个社会科学工作 @s, kx.S
者，那时我想，社会科学的任务之一，就是发掘沉默。就我所知，持我这种立场的人不会有 1jPh0?BY
好下场。不过，我还是想做这件事 X_,R!$wbg:
+4[ 9Eb'k=
第二个问题是：我当初为什么要保持沉默。这个问题难回答，是因为它涉及到一系列复 'coY`B; 8
杂的感觉。一个人决定了不说话，他的理由在话语圈子里就是说不清的。但是，我当初面对 GE !p
的话语圈和现在的话语圈已经不是一个了──虽然它们有一脉相承之处 $uRi/%Q9
)vuIO(8F#
在今天的话语圈里，也许我能说明当初保持沉默的理由。而在今后的话语圈里，人们又 |=:hUp Jp
能说明今天保持沉默的理由。沉默的说明总是要滞后于沉默。倘若你问，我是不是依然部份 ;U y}(
地保持了沉默，就是明知故问──不管怎么说，我还是决定了要说说昨天的事。但是要慢慢 (rBYE[@,
地说 (W[]}k ;
: wUi&xw
七八年前，我在海外留学，遇上一位老一辈的华人教授。聊天的时候他问：你们把太太 d%E *P4Ua
叫作＂爱人＂──那么，把lover叫做什么？我呆了一下说道：叫作＂第三者＂罢。他朝我 6C
?,V3Z
哈哈大笑了一阵，使我感觉受到了暗算，很不是滋味。回去狠狠想了一下，想出了一大堆： OF-g7s6VH
情人、傍肩儿、拉边套的、乱搞男女关系的家伙、破鞋或者野汉子，越想越歪。人家问的是 |~rKD c
我们所爱的人应该称作什么，我竟答不上来。倘若说大陆上全体中国人就只爱老婆或老公， .>1Y-NM
别人一概不爱，那又透着虚伪。最后我只能承认：这个称呼在话语里是没有的，我们只是心 J*Cf1 D5!
知肚明，除了老婆和老公，我们还爱过别人。以我自己为例，我老婆还没有和我结婚时，我 X7tBpyi
就开始爱她。此时她只是我的女朋友。根据话语的逻辑，我该从领到了结婚证那一刻开始爱 ::cI 4D
她，既不能迟，也不能早。不过我很怀疑谁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有这么老到。由此可以得到 )YwLj&e4tf
两个推论：其一，完全按照话语的逻辑来生存，实在是困难得很。其二：创造话语的人是一 T&Z*=ShH
批假正经。沿着第一个推理前进，会遇上一堆老话。越是困难，越是要上；存天理灭人欲嘛 'tX}6wurf
──那些陈糠烂谷子太多了，不提也罢。让我们沿着第二条道路前进：＂爱人＂这个字眼让 /`y^z"!
我们想到什么？做爱。这是个外来语，从makelove硬译而来。本土的词儿最常用有两个， Jq8v69fyQ
一个太粗，根本不能写。另外一个叫作＂敦伦＂。这个词儿实在有意思。假如有人说，他总 wk1/&
是以敦厚人伦的虔敬心情来干这件事，我倒想要认识他，因为他将是我所认识的最不要脸的 4.~ <|T8
假正经。为了捍卫这种神圣性，做爱才被叫作＂敦伦＂ PO:sF]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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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可以说说我当初保持沉默的原因。时至今日，哪怕你借我个胆子，我也不敢说自己 7>AM zNj
厌恶神圣。我只敢说我厌恶自己说自己神圣，而且这也是实情 38:5 g_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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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个科幻故事里，有个科学家造了一个机器人，各方面都和人一样，甚至和人一样的 BhiOV_}Hn
聪明，但还不像人。因为缺少自豪感，或者说是缺少自命不凡的天性。这位科学家就给该机 /2tP d
器人装上了一条男根。我很怀疑科学家的想法是正确的。照我看来，他只消给机器人装上一 OE _V6 Er
个程序，让他到处去对别人说：我们机器人是世界上最优越的物种，就和人是一样的了 j^h:*rw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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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要把这种经历作为教学方法来推广是不合适的。特别是不能用咬耳朵的方法来教给 \ i<7Lk
大家人性的道理，因为要是咬人耳的话，被咬的人很疼，咬猪耳的话，效果又太差。所以， TnQW ~_:
需要有文学和社会科学。我也要挤入那个话语圈，虽然这个时而激昂、时而消沉，时而狂吠 &(|Ot`el]v
不止、时而一声不吭的圈子，在过去几十年里从来就没教给人一点好的东西，但我还要挤进 NR%_&%qQ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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